说起来，这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在北郊区东胜庄乡挂职任副书记时，我和司机刘儿混得挺熟。那天他硬把我推上车拉到他村，说让认认门。其实他也不是这个村的人，他是在这个村搞了块地皮，刚盖起三间挺漂亮的房子。屋子里一股油漆味儿。

　　他先把窗帘拉开，又把窗户打开，随后拿出几个水果罐头又都撬开，最后又找出一本大影集递给我。把这一切都安顿好，他就急匆匆开车走了，他说村里没什么好吃的，得进趟区里。

　　我正翻看影集，听见堂屋有水桶放在地下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得是有水哗地被倒进瓮里，紧接着又是一声。我站起正要看看这是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撩开门帘笑盈盈地进来了。他好像老早就认识我似的，主动和我打招呼说曹书记您来了，还说家里挺凉快的。

　　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可也不像普通话。我已翻过影集，里面好像没有她的相片。我知道刘儿还没有结婚。但这个女孩也不会是他对象，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正琢磨，她好像猜透了我心里在想什么似的，自我介绍说：“我家在刘哥房前头。刚才他让我来陪您坐坐，说怕您孤单。”当我想说句什么时，她又开口了，“听说您是公安，可您咋不穿公安服，便衣？”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听说您捉坏人捉得挺好，您说现在的坏人为啥这么多，我男人矿上灯房的美凤在公共汽车上就让坏人把衣裳给扒光了，您看看这坏的。”

　　“啊？”我大吃一惊。

　　我吃惊的不是因为她说公共汽车上的流氓事件。我惊奇的是她刚才说她男人。

　　我问：“你说啥，你说你男人？”

　　“唔。我男人，他是矿上绞车工。”

　　“那，那你十几？”

　　“我？十几？我，我20岁。”她笑着说。

　　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有20岁。农村女孩结婚早，准是瞒了岁数，我不便追问，就说开了别的。

　　这女孩挺能说的。难怪刘儿让她来陪我坐坐。

　　可说着说着她就露馅儿了。她说她爸和我年龄差不多，我让她猜我多大，她猜说35岁。这么说她爸是35岁。她还透露出结婚已经两年。要按正常情况推断，她今年顶多是15岁。可她怎么能在13岁就结婚呢？

　　出于好奇，我就有意地套她实话，她没防备，或许是原本也不打算瞒什么，很快就把我想要知道的全告诉了我。然而，使我震惊的是，我听到的却是一个少女的悲惨遭遇。

　　她是四川山区的。她爸是个五毒俱全的坏蛋。3年前他先把她姨拐卖到了陕北，后又把她妈也拐到那里卖了。这下，灾难就轮到她头上。她就逃跑了。跑过两次。最后一次被抓回来就被他爸卖到这个村。正如我推算的那样，当时她确实只有13岁。

　　她那个禽兽不如的爸爸被判了无期徒刑。

　　她说完，不出声地流着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知道任何话语都安抚不了这颗受过重创的稚嫩的心灵。早知是这样，我真不该让她回忆这样伤心的往事。

　　正在这时，院里有了马达声。是刘儿回来了。那女孩从炕沿边站起，撩住门帘擦擦眼泪，出去了。我听见刘儿在院里留她吃饭，她说家里有事，走了。我站立起来，从玻璃窗上望见她那瘦而俏的背影闪过墙角。

　　吃饭时，我们一直在谈论着那女孩。使我宽慰的是，据说她“婆家”待她还说得过去。刘儿说，他们并不是真心疼爱她，只是想哄得她能安心住下来。要不，那8000块钱就白花了。他们每个月还给她5块零花钱。但不多给，怕她攒够钱跑了。

　　刘儿说他问过她，她说根本没有跑的意思，她说她即使想跑也没个跑处。她说非常非常想妈妈。可她爸把她妈卖给了一个不相识的二道贩子，就连她爸自己也不清楚她妈最后的下落。

　　吃完饭，她又来了。当时天已经黑下来。她说来取水桶。刘儿说来的正好帮我洗洗锅。

　　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个嘴闲不住的人。我们又聊开了。

　　她还说她欠着刘儿100块钱也还不了。那是因为她瞒着家里人去偷偷流过两次产。她可能是已经麻木了，说这的时候轻轻松松的，好像不是去流产，而是让人往出挑根刺。可我却为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经受的这些不该经受的苦难，心里再次沉重起来。要知道，她才仅仅是个初中生的年龄呀。

　　我对她说，“我替你出头，让你婆家供你念书。”

　　她着急了，说：“千万千万做不得。您这是逼我自杀呢。我觉得我现在这就挺好的。再说，我公开的年龄是20岁，咋能跟十来岁的孩子去上学。”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都收拾好后，我和刘儿就该回乡了。

　　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而每当想起她，心里总是万分的沉重。几年后，我碰到司机刘儿，才知道她早已经死了，是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死的。我算了算，死的那年她的真实年龄才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