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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露与陌上花
2018-10-09 15:09:00  来源:中国文化报

  《草头露与陌上花——齐白石北漂三部曲》所呈现的,是齐白石1903年至1949年间所行所遇所思的几个历史截面,借此勾勒出一个波谲云诡的大时代下,大匠之门何在、大匠艺事何为、大匠之心何所思。

  或许是笔者的偏见,窃以为艺术史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实际与史学研究类同,即在人性之挖掘。回到齐白石研究领域,从文献与图像出发,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将齐白石尽量放置回历史原境,去揣度体味其为文为艺之时代心印,因文识人,因画识人。虽然大量静态史料与平面图像,对应于动荡时代立体时人宛如云遮雾罩,从中觅得点滴线索有如雾里看花醉中逐月,但是这种类似老史断案般蛛丝马迹之爬梳思考,不也正是史学研究的最大魅力所在?

  略举一例。

  我们梳理一下齐白石的“家国观”,即可见一种主流叙事与人物史实之间的阐释张力。齐白石木匠起家,而至职业画家,再到艺专教授,终成“人民艺术家”,此间真实经历,与后天人为修饰,也多有矛盾抵牾处。后论者往往以某种时代情绪注入其历史观当中,以史代论则由之异化为以论代史。先贤言历史犹如任人打扮之小姑娘,则齐白石被涂脂抹粉的不可谓不厚、不可谓不重。

  “齐白石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开始和结束的历史进程中,推动这个时代前进并获得胜利的是中国的劳动人民。齐白石生长在这个时代里,他的作品体现了中国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代表了中国劳动人民的坚强不屈的性格。因此,对他的估价,不能不超出中国绘画史的传统概念,应把他列入另一个历史时期的先趋(驱)者的范例中去。”这是叶浅予先生在齐白石逝后所做出的历史评价。按照叶先生文中所述,作为历史先驱的齐白石,早已在历史洪流中用他那高瞻远瞩的画笔,以家国天下为己任,为人民大众谱写下祈求和平的巨幅篇章,这也正是他获得历史声誉的关键所在。但是摈弃诸多后天文献的主观修饰,单从齐白石的一些诗文加以分析,即可见实情并非如此。

  齐白石生于晚清,适逢“同治中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式的隐士心态,是齐白石在时局尚显平和时所衷心期许的理想生活。他曾作诗明志:“茅屋雨声诗不恶,纸窗梅影画争妍。深山客少关门坐,老矣求闲笑乐天。”在“庚子之乱”后的第二年、大清帝国摇摇欲坠之时,知交好友樊樊山忧心齐白石生计,建议他做内廷供奉为太后代笔以资温饱,齐白石却仍以颇为洒脱的隐逸姿态予以拒绝:“长安城外柳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无意姓名题上塔,至今人不识阿芝。” 直到战火在家乡连绵不断,他的桃源生活之梦完全破灭,齐白石才开始接受现实。但是终隐家乡的心理暗示,实则始终未完全清除——“太平湘上最难忘,渔艇无人盗不防。今日网干吾事了,上床酣睡未昏黄。”

  齐白石一生性情,贵在真诚朴素。生逢黍离乱世,前半生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作为一名普通百姓,平和安详生活,成为齐白石人生福祉之全部祈愿所在。在1903 年初上北京后的归途之中,他乘车路过天津之时,黯然慨叹道:“天津一带皆洋房,举目所视,轮船、铁路、洋房外无不寂寥,不畏洋人者白日清风。”面对晚清政局,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之热血沸腾,邹容的《革命军》里铁肩担道义的家国天下心态的大声疾呼,齐白石的幽淡讥语就显得淡化幽冥了许多。

  家国离乱之时,齐白石颇有一首自知自明之诗:“大好江山破碎时,鸬鹚饱外别无知。年年费尽东风力,吹得春光上柳丝。”一介布衣朴素愿望表露无遗。如若说以画寄情,也同样流露出一位生逢乱世的平凡老人,对平和生活的殷殷期望。“芋叶青青露气清,贫家鸡子亦成群。昨宵梦见东邻叟,犹话中年共太平。”“闻道衡湘似弈棋,山光惨淡鸟乌悲。庭闱此日知何处,肠断题诗老画师。祝融天际白云寒,南北相征战未还。画里山河无赋税,摆来燕市几人看。”画里山河无赋税,画里山河无战火,如果说生逢晚清民国黍离乱世,是强加在当时每一个普通中国人身上的“原罪”,齐白石的救赎之道,正是在砚田耕耘间,苦苦觅得平和安逸之生存自信与身心归宿。

  历史人物往往有其公领域与私领域之个性彰显畛域。诗歌作为一种更加私性化的文字游戏,其实更能贴近著者的心理实际,也可借此审视研究对象的私人空间与情感气质。我们以齐白石这些颇显碎片化的文字寄托,可以管窥他在一个私人界域里想要编织的价值与意义,以及潜意识所期待的社会秩序与寄托:生活清逸,安居乐业,不过如此。

  “山妻笑我负平生,世乱身衰重远行。年少厌闻得非易,葡萄阴下纺纱声。”笔者想复原的,正是齐白石在理想与现实间辛劳奔波时,所遭遇的浮华与苍凉、喧嚣与无奈。

  编辑:许一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