鳀鱼,浙东称之为海蜒。家乡县志称它为海艳,是一个香艳的名字,仿佛是大海中的艳物。实际上它长得质朴平常,因常以咸鲜面目示人,又被叫成海咸。海蜒也被称为丁香鱼,因为鱼身小巧细长,如美人耳边戴的金丁香,故名。在浙东,丁香是耳环的代名词。海蜒体细微白,两眼如芥子,背部蓝黑,腹部银白,也有人称之为黑背、小银鱼。
海蜒处于大海食物链的底端,在大海中游动,如一叶柳叶漂浮在海上。它喜光,喜欢围着光圈、云影嬉戏打转。它是鲈鱼最爱吃的美食,马鲛鱼也是它的噩梦。见有追兵赶来,一大群鳀鱼跃出海面,瞬间,又跌落海中。马鲛鱼的大嘴一张,如同强力吸尘器,瞬间就误了数百条卿卿性命。
鳀鱼体长不到半根筷子,小的只有一厘米左右。每年西风凛冽,寒流入侵,海蜒离开黄海北部和渤海,到黄海中部越冬。小寒大寒,是一年最寒冷的季节,它向东南移动,进入东海。
家乡有谚语:“乌贼靠拖,海蜒靠窝。”海蜒虽小,但向往光明。它生活在浅海,喜欢群居,向往光明成为它的原罪。五六月间,江南梅雨来临,天气闷热,海蜒旺发,浙东渔民常在东海巡游。海蜒性子敏捷,见有船网靠近,便沉入水下逃逸。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渔民知其习性,等到夜幕降临,以灯光引诱,由外朝里围捕,称“靠窝”。渔网一张开,密密麻麻的海蜒如扑火的飞蛾钻入网中。网一收紧,如同在大海里打捞上几十万条柳叶,在鱼筐里闪着银光。海蜒加工成的罐头,就叫“银鱼柳”。
海蜒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它虽卑贱,但身子骨跟小姐一般柔弱,体小皮薄,不易保存;离开大海后,肉身极易残破碎烂,故它还有几个诨名,离水烂、老眼屎,浙地俗称为烂船丁。离水烂、烂船丁,顾名思义就是这种鱼离开水会迅速腐烂。老眼屎,是说它烂后的肮脏相。如同小时候我们给同学起的外号“鼻涕虫”。
东海鱼族,离水之后,常被渔家制成各种鱼干,大的称鲞,小的称鲓,海蜒是最小的鲓头。新鲜的鳀鱼,一般是炸着吃、煮着吃,小鳀鱼一般晒成鱼干。海蜒捕捞上来后,得立马处理,投入滚烫沸水,快速冲澡。出水后,薄薄一层,分摊于竹簟之上,阳光下晒至九成干,就成了下饭利器——海蜒干。
海蜒干有粗、中、细三档,以大小与睁眼与否来定身价,越小身价越高,一厘米左右的小海蜒比大海蜒金贵。最小的海蜒,身白细嫩,体长不过二十毫米,晒干后,色泽金黄,细似桂花,渔民称之为“细桂”,称“眯眼海蜒”,意思是刚出生,稚嫩到连眼都没睁开,每市斤有八千至一万条,其味最鲜美,身价最高,如明前龙井。全祖望诗中的“千箸鱼头细海蜒”,说的就是这种头水的眯眼海蜒。二水的海蜒,色略灰,称为中桂。三水时,已经发育成熟,色青灰,称为粗桂。如暮春茶叶,芽叶已老,价格已跌。等到秋风起时,被称为秋白,味粗涩,只宜于调制鱼露。
海蜒极鲜,味类虾米,最宜当作开胃小食和下酒小菜。吃货袁枚也不忘为小小的海蜒记上一笔,说它“味同虾米,以之蒸蛋甚佳,作小菜亦可”——他给海蜒安排的出路,一是蒸蛋,二是当小菜。新鲜的海蜒,炒蛋、炒咸菜,味道不俗,也可放汤。
海蜒干炒青椒红椒、炒丝瓜蒲瓜,甚至最简单的紫菜海蜒汤,都是夏日的佐餐妙品。赤日炎炎,身重体倦,胃口不开,海蜒干咸鲜入味,让人下饭。海边人道,“海蜒冬瓜汤,胜过鳖裙羹”。意思是,海蜒干与冬瓜一同放汤,味美胜过鳖裙羹。
海蜒干油炸后,最是鲜香,宜与各种干果搭档。在浙东三门吃过松子炒海蜒,海蜒酥香而松,松子油香而脆,非常味美。宁波宴席上,则有海蜒炒腰果,与红膏炝蟹一道,是不可或缺的海鲜菜。韩国还有核桃炒鳀鱼,据说有补脑之效。
海边渔家乐,冷盘中,常见凉拌海蜇、醉泥螺、杂鲓头。杂鲓头就是各种各样的鱼鲓头,有龙头鲓、凤鲚鲓、泥鳅鲓、海蜒鲓,从前还有弹涂鲓。自从弹涂身价跻身豪门之列,弹涂鲓就很少在杂鱼鲓中露脸了。倒是海蜒鲓,最是常见。
海边人家的下酒小菜,豪华版的是黄鱼鲞蒸腊肉、芹菜鳗鱼鲞,普通版的则是虾皮、海蜒,一筷海蜒,一口老酒,快乐似神仙。
鳀鱼可做成酱汁,是极鲜的调味。刚捕捞上来的鳀鱼,在船上用盐腌渍,如同腌咸菜,一层盐一层鱼,层层叠加,上压大石。数月之后,就成了鳀鱼酱汁。鲜香浓郁,是调味佳品,一两滴下去,立马提升食物的鲜味。哪怕淡出鸟的菜蔬,加了几滴鳀鱼酱汁,也变得神采飞扬,鲜美入味。
对美食的深度挖掘,中外皆然。当中国东海岸人家以鳀鱼做酱汁提鲜时,古罗马人也想到拿鳀鱼来提味,他们将鳀鱼、韭葱、洋葱、酒、蜂蜜、橄榄油等混合,做成鱼酱。法国人将鳀鱼制作成鳀鱼黄油、酱料,用来佐餐。
西餐中,还有鳀鱼沙拉、蒜香番茄鳀鱼面等。意大利的皮埃蒙特地区,以白松露、菲力牛肉和榛果巧克力酱而闻名,那里有香蒜鳀鱼热蘸酱,香气浓郁,是当地的风味美食。我在法国尼斯,吃过当地著名的鳀鱼披萨,在番茄酱、芝士、橄榄之外,另有鳀鱼加盟。海鱼之咸鲜与时蔬之清鲜交杂,别有风味。
鳀鱼虽小,中外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