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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家归有光的高光岁月
2023-11-20 09:17:00  来源:检察日报

  归有光(1507—1571年),江苏昆山人,明朝散文大家。归有光崇尚唐宋古文,以卓越才华与当时的文坛盟主王世贞相抗,斥其为“庸妄巨子”。其文上承唐宋八大家,清人将其与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相等名家相提并论,近人则径称他们为“唐宋派”。归有光所作散文朴素简洁,叙事细腻,以情动人,时人称其为“今之欧阳修”,后人称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又与唐顺之、王慎中并称为“嘉靖三大家”。

  其实,除此之外,归有光还有另一重身份。他关心家乡水利,曾考察三江古迹,著书《三吴水利录》。后来,海瑞兴修水利,主持疏通吴淞江时,采用了归有光的许多建议。倭寇作乱,归有光入城筹备守御,作《御倭议》……

  1.

  1565年,花甲之年的散文家归有光考取三甲进士,当上浙江长兴县令。

  长兴位于浙江北部山区,临近太湖,历来交通闭塞。这里已多年没有知县,一切县政由胥吏把持,豪门大族勾结官府,把粮役负担转嫁到贫苦农民身上。加上地偏一隅,“多盗而好讼”,治安状况十分糟糕。这让归有光一上任就感到很头疼,但他丝毫不胆怯,相信正能压邪。上任后立即告示长兴全县:“当职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抚养小民;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荐,是非毁誉,置之度外,不恤也。”

  归有光一心学习两汉循吏的经验,为老百姓兴利除害。大半辈子生活在底层,他端不出县太爷的架子,不会像别人那样吆五喝六,而是很关心平民的利益。对于上司,他不曲意酬应,假如严重扰民,甚至会顶着不办。上司说要立即办的事,也未必见了风就是雨。他认为,社会元气的养护、良好民风的培育,才是国家的根本。

  他审理案件的方法很有人情味,常常允许妇女儿童围观,“回避”“肃静”之类的牌子形同虚设。他用吴方言耐心细致地问清原委,才作出决断,不轻易将人投入狱中。好在彼此的方言都能听懂,听不懂的,多听几遍也就懂了。

  一派湖光山色的长兴,竟土风刚猛。乡间的百姓动辄举刀杀人,有时一天惹出好几起人命案子。这里还有掠掳的恶习,自安徽广德、江苏宜兴往来这里的客商,常常提心吊胆,说不准哪天会在半路上遭到强盗抢劫。有一次,送上会审的狱囚文册中,竟开列79名死囚,令人瞠目。阴暗的牢狱里人满为患。归有光看到囚犯们那种蓬头垢面、伏地哀号的惨状,不能不生出恻隐之心。他觉得,即使这些囚犯罪有应得,也有值得哀矜之处。

  过去的积案甚多,归有光经过认真调查,发现其中很多是无辜者:有60人被宜兴县坐指为盗,有13户平民被乌程县诬为盗贼,不少罪名甚至是莫须有的。归有光察知实情后,觉得不该如此狂指乱判,立即移文至两县,分别为那些被冤枉坐牢的百姓昭雪。往日坐船行走在太湖上,临近湖州时,很多运输货物的商贾会被剽掠,难免忐忑不安。经过三年整治,社会风气大为好转,即使是夜晚,船只也可安然无恙地在湖上行驶,乡间则日不闭户,夜不鸣犬。

  对于一般的囚犯,归有光也很注意人道,按律令发给他们衣服和粮食。冬天,寒风凛冽,囚犯单薄的衣衫无法保暖,归有光让夫人费氏动手,为他们缝制棉衣。一个犯人在狱中听说母亲死了,流着眼泪哀求放他回家安葬母亲。归有光知道后,批准他保释回家一次。这个犯人将母亲的丧事办完后,如期返回狱中。其他犯人听说后,都为县令的仁慈宽容感动得流下眼泪。归有光因为过分劳累生了病,卧床不起,囚犯们偷偷地向天祝祷,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

  归有光懂得用道德教化的方法改造囚犯,对于真正的盗贼却决不手软,亲自率吏士前往山坳围捕。盗贼蜂起格斗,矢石当面,归有光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刚柔相济的治理,得到了预期的效果。长兴县治大安,从太湖南岸至湖州上百里路,出现了多年未见的太平景象。这是归有光一生中真正的高光时刻。

  这位年长的县令一切弛解,凡是有讼狱,“召妇人幼童,与之吴语,务得其情”。检验尸伤,他都亲临其地,虽暴露于赤日也不惧恶浊。酷日下小憩于古寺,喝了一杯水又继续前行,从不打扰地方。归有光勤于政务,想来没有做得不对的,却让那些养尊处优、疏懒政事的俗官感到不舒服。他分辨“无辜枉滥者”,审慎断案,得出了与别人完全不同的结论,得罪人也就在所难免。

  与文章风骨一样,书生气十足的归有光不愿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

  2.

  与归有光同一年考中进士的魏用晦,当了将近三年吴县知县。在吏部考核官员时,政绩突出,被召入京城任职。离任前,吴县人特意画了一幅《吴山图》送给他,以表惜别之情。《吴山图》几乎揽括了吴县全部的山水胜景。三万六千顷太湖,有青螺般的七十二峰沉浸其间,为海内奇观。灵岩山、虎丘山、天平山、穹窿山、邓尉山、尚方山……簇拥着吴县,处处引人入胜。

  归有光觉得,应该为魏用晦和《吴山图》写一篇文章。“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县令的心中有“惠爱”二字,“其地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显然,这也是归有光自己的从政理念。

  在正义不能得到伸张时,老百姓很容易将自己的意愿寄托于神明。归有光来到长兴县,很快发现这里的城隍庙塑像剥落,墙垣塌坏,四周的环境污秽令人无法忍受。于是,他请人修葺了庙宇,绘饰了塑像,要求做到“神像特伟丽尊严如王者”。祠堂前面的两棵古柏,尤其苍翠挺拔,其中之一像绞索一般扭曲,令人称奇。每次在堂上审断重大案子时,归有光颇有所悟,似乎是神灵在冥冥中给予指点。

  白雀山法华寺,是当地历史最悠久的一处佛教名刹。梁武帝时大兴土木修建寺庙,亲自下圣旨敕令在白雀山建造法华寺,从此白雀山法华寺名声大振。归有光主政长兴后,曾专程去拜谒过几次。那年恰逢大旱,四五月间连续无雨。正是稻禾急需分蘖发棵的季节,令人心里无比焦虑。白雀山附近有一座方山,山上有黑龙湫,一年四季瀑布不竭。当地老百姓认为去黑龙湫祷雨,甚至比去白雀山法华寺还要灵,只是山势险峻,路途艰难,不易攀登。归有光决定带队上山。有人好心地劝解说:“你年事已高,在山下望而祈之,不也同样可以祷雨?”归有光却执意要上山去。

  烈日当空,天气炎热,山道上没有草木遮掩,徒步上下,足有三四十里路。花甲之年的归有光顶着烈日不停地向上攀登,随从人员紧紧跟随,旁观者无不动容。他曾说自己“不敏不明,不知世俗所以为吏之事”。他的敬天,其实是一种惠爱之举。

  在城隍庙祈雨时,归有光亲笔写下了《祈雨文》,说天降旱殃,是因为“人心不古,吏道多端,遂以礼仪之邦,化为夷鬼之俗”。他表示“愿以一身当其罪罚”,只盼望“神其降鉴,特赐一日之泽,以慰三农之望”。身为长兴县令,他明白自己扮演着父母官的角色,宁愿接受苍天的罪罚,也要让百姓免除旱魃之害。到了六月间,竟又遇干旱。归有光怀着虔诚之心,又写下《再祈雨文》,祈愿苍天再降喜雨。他明白,为民乞哀于神,也是县令的职责所在。

  这两篇祈雨文章,体现的是他浓烈的民本思想。

  3.

  很少有人关注这样的史实:被称为“明文第一”的散文家归有光,与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两位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不可磨灭地位的作家,在长兴县分任县令和县丞。他们都于花甲之年才步入官场,共同梳理政事,关心民瘼,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太湖流域历来民丰物阜,是“赋税半天下”的鱼米之乡。可是由于官僚阶层竭泽而渔,搜刮无度,加上连续几年遭受旱涝灾害,以及从海上窜入的倭寇抢劫,富庶的土地出现了贫困现象。许多狡猾的豪门大户为逃避赋税,往往将田产分散成“细户”,反而让贫户充当纳粮大户。归有光识破了这种“铁脚诡寄”的伎俩,公开宣布实行大户粮长制,将征粮的责任归于豪强。他公开警告那些不愿意承担责任,设法嫁祸于小户的大户道:“尔等大户,各自为子孙之计,毋得仍前侥幸,剥害小民。幽有鬼神,明有王法,宜各深思。”

  这样一来,必然会得罪人。归有光却并不理会,坚决表示不许大户“剥害小民”。在实施均徭时,他闭门阅册,随田轻重品搭,慎重处理赋役问题。以往乡佬们总是利用均徭渔取奸利,在归有光的面前无机可乘,不由叹息道:“如今是遇到灾荒,大大歉收了!”

  他把“惠爱”作为人生目标,恪守职责,清廉从政,一举一动便有了独特的意义。

  隆庆二年,是外官觐见之年,归有光应该在元旦之前入京述职,于是他将政务交给了上级派来的摄令(代理县令)。谁知,这位摄令擅自改动归有光确定的大户粮长任职计划,强硬命令小户担任粮长,结果造成征粮困难,局面难以收拾,导致摄令与协助其工作的县丞吴承恩以贪赃罪被捕入狱。粮长事件发生时,归有光并不在长兴,但改革征粮制度,牵涉到方方面面,情况很复杂,府、县对归有光的批评比较多,且有追究责任的舆论。

  很快,一纸公文改变了归有光的命运。他奉命改调顺德府通判,专司马政。这看起来是升迁,实质上是降职。全部使命只是管理各县送来的有关马匹、折钱等文书表册。

  每一个跋涉于历史长河的人,总在被时代所选择,又不断地选择自己。当了县令的散文家归有光也是这样,但他的文章风采和为人风范即使到了今天依然有不灭的价值。在今天的中国文化建设中,他的思想依然有着我们镜鉴的价值。他在历史深处的背影,便令人久久谛视……

  编辑:综合管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