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部传奇九相思”,这是人们对传奇——戏剧文学脚本的概括。其实,即便是言情,也有高下之分。借男欢女爱讲王朝兴衰,假两情相悦演道德觉醒,才堪称佳作。古往今来的戏剧多以女性为主角,其间自然有票房的考量,但真正展现艺术感染力的,终究是内心强大的女性形象。她们竭尽全力,破除束缚在身上的种种枷锁,为了活出最好的自己,彰显了中国传统戏剧对女性命运和情感的高度关注。
自然,不同时代不同女性的道德觉醒,戏剧赋予不同的个性,而一个感受到生命可贵的女人,总是争取自己内心的独立。哪怕身陷困境,饱尝艰辛,始终都不忘自己属于自己,而不是别人的附属,永远要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
《白兔记》,元代南戏代表作品。五代十国、战乱岁月,牧马人刘知远入赘李家为婿,妻子李三娘以聪明的眼光、善良的秉性和坚韧的意志,关爱着这位一时失意的丈夫。当李三娘的父亲一去世,刘知远立即遭到李家兄嫂的煎逼,被逼投军出走。从此李三娘跌入痛苦的深渊,因不愿改嫁,受到非人的遭遇。分娩之夜,三娘孤身在磨房咬断脐带,产下爱子。狠心的兄嫂趁她昏迷之时,将婴儿扔进鱼塘,幸亏被窦公暗中救起。三娘含泪给孩子取名“咬脐郎”,又将知远留下的玉兔信物,挂在孩子身上,托窦公千里送子,寻找在军旅中的丈夫……
李三娘,显然是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妇女形象。她善良、坚强,不嫌贫爱富,心怀真挚的爱情。在父死夫离之后,偏偏又受到兄嫂用两头尖的水桶、钻眼水缸百般虐待,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原本家境富庶的她,沦落为吃尽千辛万苦的女奴,成天“挨磨到四更,挑水到黄昏”,受到非人的待遇,然而仍矢志不二,苦苦等待丈夫的归来。
《白兔记·养子》一折,将李三娘的悲惨命运推向了极致。李三娘怀胎十月将足,行走艰难。一日在磨房里推磨,她忽然觉得腹中阵阵疼痛,可是凶恶的嫂子不仅不让她歇息,还罚她磨麦到天明。就在这天夜间,李三娘在磨房里生下儿子。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恶嫂居然连一把剪刀都不肯借,李三娘只得用牙齿咬断脐带。
数百年来,磨房咬脐的情节随着《白兔记·养子》的演出家喻户晓,自然成韵的曲牌唱词尤其脍炙人口,是很多戏曲爱好者的挚爱曲目。
人,总是依恋过往,又渴望未来。在有理想、有期盼的日子,真挚的爱情足以战胜一切艰难困苦。李三娘热切地盼望丈夫归来,一家团聚,这成为她在极其艰难的日子里坚韧活下去的原始动力。她将丈夫留下的玉兔信物挂在孩儿身上,托人千里送子,送出了莫大的期望。独自以无限的毅力忍受折磨,硬是坚持了十六年。终于,等到了日夜渴盼的那一天……
在男女不平等的旧时代,无数在贫困和死亡线上挣扎的乡村妇女,都把李三娘作为自己的偶像,给予极大的同情,也寄托自己追求幸福的希望。也许正是如此,头戴黑水纱包头、身穿黑褶子、腰束白裙的李三娘形象,具有典型的悲剧精神,长期以来,一直赢得众多观众的共鸣。尽管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她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是盲目而又被动的,她的坚韧近乎偏执。
与李三娘的不知法律与正义为何物相比,窦娥的觉醒意识和反抗精神显得十分珍贵。在戏曲大家关汉卿的笔下,《窦娥冤·斩娥》一折尤其扣人心弦。
张驴儿父子强迫蔡婆与窦娥招他父子入赘,遭到了窦娥的坚决反抗。为了与窦娥成婚,张驴儿试图毒死蔡婆,但毒药倾倒在羊肚汤里,把张驴儿的老子毒死了。张驴儿以“药死公公”为名告到官府,贪官桃杌横加迫害,判窦娥死罪。“莫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在凄凉哀怨的唱腔中,窦娥被刽子手带上舞台。披枷带锁的扮相,踉踉跄跄的步伐,呼天抢地的哭嚎,一下子将观众带入了悲怆的氛围中。
在戏剧家的笔下,窦娥看清了那个时代“衙门自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的社会真相。临刑前,她无奈地把控诉的对象指向了天和地。主宰万物的天地,本该使社会清明,公正无私,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蒙冤受屈,是非不分,曲直不明。“天地也!……”一声感叹,蕴含着窦娥无限的怨激、委屈、抗争。
刑场上婆媳相见,这段催人泪下的情节,不仅渲染了窦娥的冤和怨,更叙述了窦娥三岁丧母,七岁送到蔡家为媳,盼母母不在,盼父父不归,最后落得断头而死的悲惨命运。她向蔡婆请求,看在婆媳情分上,能去祭奠一下自己的坟墓。她忍受了命运的无数次打击,原指望能和婆婆相依为命,过安稳的日子。然而,即使是这种最起码的要求也无法得到满足。但窦娥并不因此认命,她在临刑时提出了三桩誓愿,坚信自己的死一定会“感天动地”,以奇迹的方式显示出来。
“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都飞在白练上者”“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艺术作品惯常用夸张的手法表现极致的主题。血溅白练、六月飞雪,终究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也带来极大的感情冲击。鲜红的血,象征着窦娥珍贵的生命;白练与飞雪,则是窦娥清白无辜的象征,也意味着她的冤屈终将昭雪于天下。这三桩誓愿,既是属于窦娥的道德觉醒,也是属于像她那样勤劳善良,身处社会底层,难免遭受冤屈,时常渴盼得到法律保护的普通老百姓的理想。若非精诚所至,怎么可能在盛夏六月漫天飞雪?此刻,演员和观众的情绪都达到了顶点。正义感在悲剧中蕴含的震撼力久久不能消失……
才子佳人的爱情,是中国戏曲屡试不爽的题材。《紫钗记》是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创作的戏剧剧本,根据唐代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改编,堪称汤氏“临川四梦”第一梦。《紫钗记》描写元宵节之夜,游学长安的李益与两个友人一起去街上观灯,霍小玉和母亲、丫环也来观灯。霍小玉一不小心将头上佩戴的紫玉燕钗挂在梅树梢上,被李益捡到,于是两人得以邂逅。霍小玉听说过李益的诗才名声,此刻更是一见钟情。她要求归还玉钗,李益却说让媒人来再送还。第二天,鲍四娘手持紫玉钗,受李益之托前去说亲,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情深意笃的夫妻却不得不面临分别。殿试发榜,李益考中状元。权贵卢太尉打算从士子中选婿招赘,李益不愿意去卢府,因而得罪了卢太尉。刚刚回长安与霍小玉相聚的李益,被命令即刻去边关刘节镇处任参军,彼此只得在灞桥泣别。《折柳阳关》一折充满了细腻的情感美和凄凉的离别愁。
霍小玉遇到德才兼备的郎君,完全被爱情陶醉了。然而,新婚燕尔就要别离,此去又是西出玉门关,到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不知何时能相见,这让她无限惆怅。她忍不住感慨:“这灞桥是销魂桥也!”李益唱一曲《北点绛唇》,虽然有“逞军容出塞荣华,这其间有喝不倒的灞陵桥接着阳关路”这样抒发豪情壮志的句子,但要征战沙场,生死难以卜知,折一根柔软的柳枝与痴情妻子告别,终究是“旌旗日暖散春寒,酒湿胡沙泪不干”。
汤显祖是擅长于写“情痴”的。《折柳阳关》中,霍小玉的唱词多是痴情的演绎,她的心里只有爱人,不管李益准备怎样决战沙场。正因为如此,后来霍小玉为了寻找李益的下落,不惜变卖家产,甚至典当爱情的信物——紫钗,才顺理成章。
霍小玉明白,丈夫是深爱自己的,也并非轻薄之徒。然而有一点她很清醒,李益的才貌名声,值得很多人倾慕。他这一去,必定会有很多的变数。何况,正因为不答应权贵择婿,他才被迫离开长安。她唯一能做的,是以忠贞不渝的爱情支持李益,不为权贵所屈服。她比李益想得透彻:送别是为了重逢,放手是为了信守。遭遇过命运打击的爱情,才愈加值得珍惜。一个内心强大的女人,永远不把爱情视作人生富贵的砝码,而是清醒地认识到,纯真才是爱情的灵魂。
霍小玉比为了爱情敢于牺牲生命的杜丽娘更加理性,比以情色离间吕布、董卓的貂蝉更有道德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