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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明镜自高悬
2023-11-27 09:54: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为一个机构,衙门是封建秩序下律法规制的真实写照。而作为一个空间,衙门内部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也在这种等级森严的时代背景下,融凝出别具古韵的“法律图腾”。这种“法律图腾”是什么样子的呢?存世的县衙公堂给了后人相对统一的答案:“肃静”“回避”牌分立两侧,中间是处理政务的公案。公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令签和惊堂木,公案背后则是象征着官员“清似海水,明如日月”的海水朝日图——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公堂上方悬挂的匾额,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摆设中,“肃静”“回避”牌、公案、惊堂木等什物都有着明确的实用意义,海水朝日图的喻义也十分浅显,唯有高高在上的“明镜高悬”匾,让人无法一眼看透。形容为官清廉、刚正的典故很多,为什么唯独“明镜高悬”被官员广泛接受?比起“两袖清风”“早朝晏罢”“铁面无私”等成语,“明镜高悬”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呢?

  答案就出在“明镜”两字上。“明镜高悬”事实上应是“秦镜高悬”,这里的“秦镜”特指秦始皇嬴政所持的一面神镜。东晋葛洪所著《西京杂记》云:“……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秦镜的神奇之处在于不仅能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和疾病,甚至能照出人的邪念。断案需要明察秋毫,若是真有秦镜高悬于公堂之上,自然能洗冤涤屈——用当代一些话语说,那就是秦镜能够帮助官员实现“实质正义”的理想。这样看来,官员们对秦镜的青睐似乎顺理成章。

  但是,如果仅仅将“明镜高悬”理解成后世对秦镜的取典,那就未免把事情简单化了。秦镜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镜”这一意象所代表的从宗教到文化再到法律层面的厚重积淀,才是“明镜高悬”四字的真正核心。

  在古代中国人的生活中,镜不仅仅是一件器物,更包含了复杂的民俗内涵。汉朝人通过在铜镜上刻下“长宜子孙”等铭文祈求子嗣繁衍;隋唐之际,新婚夫妇会共结“镜纽”,取“结发夫妻”之意,这一习俗大量见诸唐诗。镜的寓意有子孙兴旺、长寿、百年好合诸般,但最具神力的,还是其有能鉴照人心的“功能”。在民俗中,不仅是嬴政的秦镜可以“见肠胃五脏”,普通的镜也能照出魂魄、邪魅,以至于不少医家都将镜视为辟邪厌胜的良方。如李时珍便将古镜列入《本草纲目·金石》中,可以“辟一切邪魅,女人鬼交,飞尸蛊毒”。以镜治病的手法听起来有些怪力乱神,但却能清晰地折射出镜在古人眼中所代表的意象。

  这些民俗看似与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没有联系,实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回到秦镜,《西京杂记》的作者葛洪是道家中人,而镜也是道教的重要法器。道士打醮作法时、入山寻仙时、修炼道法时均会佩镜,其中以入山佩镜的功用最具象征意义。道教信徒相信利用镜可以使各种妖魔显露行踪,因为妖魔可以假托人形,却无法改变镜中的真身——这大概就是道家所谓的“明察秋毫”。

  道教的镜可以“照妖”,而佛教的镜则可“观业”。在佛教中,还有一种可以照摄众生善恶的业镜,人的所作所为在业镜前均无所遁形,正如《楞严经》所言:“如是故有鉴见照烛,如于日中,不能藏影。”

  “观业”的下一步,自然是赏善罚恶。《正法念处经·观天品》中载:“入镜林中,自照其身。树净无垢,犹如明镜。自观见其善恶业相。若有善业,自见其身生于善处。若有恶业,将受苦报。”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观念中,明镜之林成了对人一生行为进行审判的载体,这一意象已经与俗世中的公堂颇有几分相似。《资持记·释导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正五九月,冥界业镜轮照南洲,若有善恶镜中悉现。”《佛说观佛三昧海经》亦谈及地狱小鬼用明镜辅助审判的场景:“狱卒罗刹,应声即至,化为侍者,执明镜示语罪人言。”在佛教神话中,诸天与冥间掌权者借明镜鉴照人类善恶以“量刑定罪”的喻义,非常明显。

  如果说道教的照妖镜和佛教的业镜,只是在宗教层面将镜明察秋毫的意象予以固化,那么,历朝历代关于镜的文学作品,则将镜的内涵推向了滚滚红尘。

  关于镜的小说,最早的作品是《太平御览》引《神异经》中的一则故事:“昔有夫妻将别,破镜,各执半以为信。”在这一则小故事中,镜有了监视“契约”双方的功用,一旦其中一人背信,镜便会化成鹊通知另一方。

  成书于东汉的志怪笔记《洞冥记》中,亦有一则关于镜的故事:“元封中,有祗国献此镜,照见魑魅,不获隐形。”在此处,能“照见魑魅”的镜与道家的照妖镜已无甚区别。当然《洞冥记》本具有浓浓的道教意味,其中出现道家色彩的宝物自然不足为奇。

  至魏晋南北朝,有关镜的笔记小说已经比比皆是,其中便包括了描写秦镜的《西京杂记》。在这些故事中,镜的功用进一步明晰,如《拾遗记·周灵王》中可以“暗中视物如昼”的火齐镜,《搜神后记·鹿女脯》中可以看破两位“姿色甚美”的女子为鹿精的铜镜,《异苑》中能让山鸡“鉴形而舞”、鸾“冲霄一奋而绝”的普通铜镜……

  如果说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镜的故事还只是一段段不成体系的奇闻摘录,那么隋末唐初的《古镜记》便可以称为以镜为主角的“大制作”。这篇传奇小说中的“绝世宝镜”具有让妖魅“隐形无路”的神性,伴随着主人公王度一路斩妖除魔,先后收了狸猫精、蛇精、龟精、猿精……甚至还帮助百姓祛除疫病。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对镜的神性作了解释:镜中有一个名为紫珍的镜精,镜的种种法力即源于此。这位镜精最擅长的照妖之术,自然源于千年来人们对镜的想象与寄托。

  此后神镜在日益发达的小说中更是频频出场,尤其如神魔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照妖镜更是常见法器。甚至于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红楼梦》中,也有一面“专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红楼梦》虽非神魔小说,风月宝鉴也未必是照妖镜,但从书中风月宝鉴的主人跛足道士大喊“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的情节来看,风月宝鉴能够洞察人性、分辨真伪的设定,依然秉承了镜的文化内核。

  历朝小说中关于镜的情节设计无疑受到了道佛两家的影响,而这些小说同样在镜文化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由汉至唐再到清,镜的意象无疑与洞察人心、妖形等法力紧密结合在了一起,以此为基础再回头看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这四个字所指代的含义无疑会更加清晰。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说:“我国古籍镜喻亦有两边。一者洞察:物无遁形,善辨美恶……二者涵容:物来斯受,不择美恶。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各执一边。”从字面意思来看,镜的“洞察”与“明”似乎扣其能够包含万物,对于官员来说,能够明察秋毫、了解案件的来龙去脉方能准确断案,故官员的追求与镜的“洞察”与“明”是相合的。然而,“涵容”与“虚”作何解呢?

  对于官员来说,在掌握足够线索的基础之上保持“空虚”的状态,的确是克制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重要手段。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清朝袁守定的名言:“凡审词讼,必胸中打扫洁净,空空洞洞,不豫立一见,不豫著一物,只细问详求,其情自得。若先有依傍之道,豫存是非之心,先入为主,率尔劈断,自矜其明,转致误也。陈良翰知瑞安县,听讼咸得其情。或问何术,良翰曰‘无术’,但公此心如虚堂悬镜耳。盖惟虚故公,公则生明,自然当于事理,而讼判矣。”

  这段话中,虚堂悬镜所指的并非明察秋毫,而是摒除是非之心,以谋求“惟虚故公,公则生明”的境界。由此可以推断出,在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四字不仅有明察秋毫,拨云见日之意,更有扫除成见,公则生明的追求。“明镜高悬”即是“秦镜高悬”,同样也是“虚堂悬镜”。

  匾额无言,曾在公堂之上仰望官员的万千百姓或许也未必能读懂其中的故事,甚至镜的文化意向也在岁月的流逝中淡化,但后人走进那些古旧的衙门,用不解的目光与匾额对视时,依然能体会到一股庄严肃穆的神奇力量。这,已然足够。

  编辑:综合管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