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见到一棵皮子裂开的树,感到好奇,就用手指甲剥离树皮。剥到一定程度剥不动了,就用小刀使劲划开,直到裸露出沾着汁的树心才罢休。直到母亲发现院子里那棵树被活生生地剥皮,才知是调皮的儿子所为。母亲没文化,没有大道理可说,只是对我恨声说:“你以后记住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
许多年过去,我发现小区里一棵高大挺拔的香樟树被挖开两个巴掌宽的洞,显然是用刀子扒的皮。见到这棵受伤的树,我心里瞬间有了滴血似的感觉,我控制不住狂怒:“是谁家的臭小子干的?马上给我站出来。”一旁,有知晓的小朋友透露,是黄家12岁的孙子干的。我后来了解,那小子因父母离异与奶奶生活在一起,性格孤僻,经常与动植物为敌。听罢,我只有摇头叹气。
后来,读到一篇《山中访友》的散文,作者视大山里的古桥、树、鸟、山泉甚至石头为他的朋友,他饱含着激情与它们对话。他靠在一棵树上,静静地,以树的眼睛看周围的树,发现每一棵树都在看他。他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家住在舞水河岸上。我家屋背后,临河的地方,有一栋木屋,共三进一层,属于公产租赁房,住着张、蔡、谭姓三户人家。木屋左边有一棵古樟树,大树正对面是一栋明清时期的窨子屋,一进两层,外面高墙环绕,里面木质面朝河的房舍。窨子屋的主人早已失传,那棵树究竟是当时的主人家栽下,还是很早之前就有了,如今无从考证。古树粗壮,两个成年人手拉手环抱也抱不过来。大树一侧是九级台阶的码头,它就是码头的地标。一到春天,整棵树爆炸一般地生长,它新长出来的绿,有着鸟雀绒毛般的质地。冬天,很多树都掉光了叶子,它依然苍翠磅礴。每逢河水涨潮,泥水淹没了它的根,对呼啸般的冲击力它似乎无动于衷,它深植土地的根须抓住护堤和屋基免受洪水狂轰滥炸……
每一次,洪水退却后,一束束细小的阳光从茂盛的树叶中穿过,鸟雀回到巢边欢唱,知了吱吱呀呀乱叫,狗在它的浓荫里蜷起身子睡觉,清晨我也喜欢到树下吟诵诗文。
记得1995年端午过后,舞水河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头咆哮奔腾的猛兽,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横冲直撞。大树上游西街码头一带围着很多人,不时有人扑向河里抢回上游冲下来的木头。他们把绳子的一头绑在身上,另一头固定在石柱上,一跃入水,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叫声。
一个诨名叫“矮冬瓜”的青年男子,穿一件红色短裤,手持一杆钩子,在洪水里捞了不少木头……突然,系在他身上的绳子意外脱落,当他随着洪水冲到大树不远处时,这边的人扯起嗓子喊:“快,用绳子套住大树——”听到叫声,他拼命往大树这边靠近,然后使劲甩了一下绳子,绳子套上了大树,命悬一线的人终于脱离了危险。
此后,洪峰一浪接一浪,岸边的人纷纷逃离,地势低的楼房已进水一层,然后二层……我家的木屋也被洪水吞没了,那次洪水漫过了那棵大树的三分之一,但它仍坚挺着,成了那次百年不遇的茫茫大洪水中的救灾标志物。洪水肆虐后,古树的根部泥土被刨走了许多,但古树仍挺拔如初。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新地方,离那棵大树远了,但我心里时不时地想起它的枝叶繁茂、身姿苍劲。相伴十年,它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总是让人牵挂。
若干年后,城区舞水河两岸开始修建防洪大堤,同时建设一条休闲健身徒步风光带,我们曾经居住的那棵大树也在建设工地范围之内。经过三期工程先后三年多的时间,舞水河两岸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样。舞水风光带倒映漂浮在水面上,一切让人欣喜,昔日清澈见底的河水再现眼前。
远远望去,那棵大树依然屹立在错落有致的河堤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不久,我发现它的叶子有点蔫,很多片叶子耷拉下来,接着它们不断地跌落。恰逢秋冬天,人们并没有在意,可到了初春,还是没见它发新芽。
古树死了?!我第一感觉它真的死了——但有人拿起折断了仍显鲜绿的树杈认定,它还没有死,说是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在打瞌睡。我找到园林技术员,请他们诊治,他们给古树从根部到颈部同时挂了几个营养吊瓶。一个星期后,古树终于冒出了嫩芽,一片片嫩芽还带着生命初发的嫩黄。只是生长在根部附近的嫩芽还没来得及展成一片,更没有转为深绿,就慢慢枯萎、干死了。
我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面对这棵精灵一般的古树的,只要有时间,我就去看看它。这株古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承载着我对自然世界的美好向往。有学者说,古树是记录地球生态变迁的活文物,保存了弥足珍贵的物种资源,记录了大自然的历史变迁,构筑了绝美的生态奇观。但是,在不少人的意识里,这不就是一棵树吗,何况是一棵暮年老树。
古树终究还是死了。一年后,一直是舞水河岸唯一一棵招牌风景树的这株古树,已经变成了大煞风景的废弃物,确实难看。于是有工作人员将其彻底清除,连根拔掉,从此此地没有了枯木的障眼。也许多年后,人们对这棵古树的记忆就模糊了、消失了。
这棵古树就像一位意外逝去的老人,虽然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喜怒哀乐,可是对我来说,它不仅是一棵树,它是我们危难时的靠山,它是庇荫的休闲地,它甚至是曾经的救命恩人……
我找工匠师傅刻了一块小小的四方石碑,镶嵌在古树原先生长地方的石板路上,来往的行人一眼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