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帮扶?绝对不是你想当然的。
和农民打交道最忌讳的就是瞎忙、瞎咋呼。过去在村上扶贫经常见到那种没有经验的帮扶人,提着裙子从车上跳下来,钻进屋就问贫困户:“叔,你要我怎么样帮助你?”屋主吓一跳自不待言,这种无事献殷勤的热情劲很容易惹人议论,帮扶人前脚才走,农民们就议论开了:准是又有大领导要来检查,看这着急的。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大检查,帮扶人就只是来看看“叔和婶子”,只是热心得有些突兀。
还有些帮扶人本就是从农村走出去的,干农活的本事还在,就常常想着帮农民干点田间地头的活增进感情。这想法没错,可效果不好。在村里,帮着干农活不仅是体力劳动,还牵涉着人际关系,感情不好的邻里在农活忙不过来时都不请,得是真正亲密无间的才请。
对那种死活想着“帮忙”的,村民称这一类人是“抬着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这不是什么恭维话,是含着一点讽刺的。
这些,我都亲历过。
刚驻村扶贫时,我经常跑到地里去乱插手,什么都想帮着做一点,想尽快与村民建立感情。有位大婶就笑话我是“牛棚里关猫——瞎忙”,这都是瞎胡闹,不懂民情,说得政治点,是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农民想要的帮扶不是这种。
帮着干农活,纯属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田里的农事他们才是师傅。他们希望的是,在他们生僻的领域里提供帮助:住院时帮着在医院里走走流程,医保报销帮忙跑跑腿,在是否加入村集体推行的产业上能给出参考意见……能在他们不熟悉的事情上提供实在的帮助,他们就能真信服你,这些都是我后来总结的帮扶“破题点”。
帮扶最重要的是学会尊重村庄、尊重村民。“再破的村子也长过人”,每一个村庄都有它的履历,这样的履历自有它的价值。我在天官堂村扶贫的时候,每天去村委会的路上,就要路过一处“民俗地点”和两位手艺人家门口。“民俗地点”是一条神龙小像石雕,也不知道谁供的,小像的头顶还有一块青石遮雨,有时候能看见新烧的残香,说明还有香火。石雕没雕画神龙的鳞片,全身浑圆,腰身攀扭着,龙头极传神,整体能看出神龙挣扎前行的模样。雕塑者为什么要雕出这样一种奋力的样貌呢?谁又能说龙就不需要奋力翱翔呢?我喜欢这种力量感。
两位手艺人是打草鞋的柄大爷和编草帽的杨嬢。柄大爷打草鞋纯粹就是图乐,打出来都是自己穿,他夏天钓鱼就穿着自己打的草鞋;偶尔有朋友托他,也帮着打几双。对他来说,打草鞋能费什么事?慢悠悠地两天打一双,也没人催促。每次遇见他打草鞋,我就会坐着看一阵儿。我们也不怎么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点闲话。他有时候会请我喝他煮的罐罐茶,我只敢喝几小口,太酽了,喝多了会“醉茶”。
杨嬢编草帽是要拿到场镇上卖的,她六十多了,头发白了一大半,手背上的筋暴出来,看她的手就知道年轻时没少吃苦。她一天能编一个半,速度真快,现在一顶草帽要卖十二块,她拿来买肉买菜。其实她不缺钱,儿子女儿给的,她都攒了下来,她可以一边跟你聊得热热闹闹,双手速度不减,也不出错。
村路两边常常可以看见成人合抱粗细的大杨树,叶子银光闪闪,一整个夏天都飒飒地响个不停。顺着杨树阴大道,一路上可以看见绿得发暗的铁杆稻田,密密地挨着,连白鹭都插不进脚,只能气恼地站在田边搜寻黄鳝、小麻鱼和蛤蟆仔,路上人来车往,它也不理会。白鹭立在田边觅食的画面很有点仙气,气质空灵,不过看久了会生点感慨:“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我这是思乡还是怀人了?
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总有个归乡的情结,归的那个乡除了青山绿水那种自然环境的熟悉感外,还有一份人情厚重的情愫。乡间质朴在于到了这个地方的人首先要真实,不能虚假地糊弄,这也是尊重一个村庄人与历史的基本礼貌。
春水初生池满塘,蛱蝶翩翩穿梭在油菜花田里,黑脑袋肥肚子的贪婪野蜂裹一身花粉飞在阳光里,红眼睛的叫春鸟藏在林里“哦噢哦噢哦噢”地叫一整个春天,“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跟老书记说我舍不得,这儿挺美,他很开心,说:“这儿也是住得了人的。”口气颇为自豪,在村里这个评价是很高的了。归根到底,这一切还是因为我们富了,衣食足知礼仪,每一个让人怀想的村庄背后,都有这种富足的美好因素在。我想念这样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