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清水秀的临朐境内,有条流经南北的大河——弥河。这条母亲河的沿岸,有几处颇有名气的中学。河西县城,有临朐第一中学、实验中学;城南薰冶泉北岸,竹林掩映下,是以文科显赫一时的第二中学。弥河东岸岭顶,曾有座没有围墙的中学,那就是我的母校——七贤中学。
母校,坐落于原七贤公社社址西侧。那是每个公社必须办一处高中的政策的产物。别看这个中学建校晚,规模小,却跟明代江北状元马愉故居紧邻;学校南坡,合水村村北,有青州明代状元赵秉忠姥姥家的旧居。赵秉忠虽官位不及马愉,但他留下的《状元卷》却是国内明代唯一的状元卷遗存。我的母校,就坐拥两位明代状元曾生活流连的所在,当然属“风水宝地”。据说,学校选址时,也曾悄悄请先生看过。真耶,假耶?看看恢复高考后,从老三届里考出的名牌大学生数量,跟相邻中学不分伯仲,这就足以让人不再小觑了。
1.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正是在大家对这所学校的赞叹声里,我和少伦等众多学子,背着铺盖卷儿,提着煎饼咸菜疙瘩,投奔而来。这儿,寄托着农家子弟实现鲤鱼跳龙门的瑰丽之梦。
当时的七贤中学的确小,就前后两排教室,两个年级,十六个班。红墙红瓦下,清一色的理科班。这儿,是理科精英的摇篮,也确实培养出了多位科技界、教育界、医学界引领风骚的精英。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深冬时节。校长办公室,忽然挤进四位要求考文科的学生。校舍窘迫,又缺少文科专业教师,慈眉善目、高大魁梧的衣瑞吉校长,眉头顿时皱成朵花儿,一时真没法安置这些“瘸腿回炉生”。“瘸腿”,说的是偏文科;说都是“回炉生”,有点冤枉诗人小马,他可是应届,不像我跟少伦兄,都来自供销社柜台内,也不像吴夫子,他曾经历过高考的历练。
“还是去投靠二中吧……”面对这些“瘸腿生”,衣校长心生犹豫,“这样吧,既然信任母校,那就先住下吧。”他宽厚的一句话,让四颗提到喉咙眼的心,又放回了肚里。
没几天,教室东侧两小间教师用厕所,被整平地面,水泥瓦覆顶,改造成了整洁的小教室。暂住在图书室的我们,乔迁进了新居。两张木床,睡四人,搬进半边乒乓球台,就是课桌与讲台。即将退休的魏来金老师,来做我们的班主任,兼辅导地理、历史课。其他课程,去理科班蹭。就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厕所文科班降生了。
厕所班,不好听,却一时成为了学校的焦点。那些理科班学生,先是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不几日,就进门摆沙龙,海侃起来。少伦兄来自城里县供销社,在物资紧俏的计划时代,买袋化肥,买瓶农药,买红糖、热水瓶都是难事。种自留地的老师们,自然时不时找他买点紧俏物资,同学们则愿意听他拉呱柜台卖货的趣事。诗人小马,年龄小,阅读面广,包里总带着小说、诗集。黄宗江、余光中的散文,咱都没听说过,而他,徐志摩的诗歌,张口就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听得我们神魂颠倒。讲起诗人徐志摩情迷林徽因,哲学家金岳霖跟林徽因恋爱——事实是徐、金二人痴迷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
小马胖胖的脸盘,眼睛挤成两道缝,经常面带微笑,着实迷人。他不仅迷住了一群男孩,更招惹来了袅袅婷婷的身影。我记得,那是因了一篇《秋》的作文,他散文诗般的排比句,像海浪般层层扑向多情的海岸,通过学校高音喇叭搅动了无数的芳心。晚饭时,几位女生叽叽喳喳向他讨教作文秘诀;再几天,便有班花前来向诗人小马借书了。据说,借书、还书,那是恋爱的媒介。同学间开始传说,班花小戴同学借的书里,就掉出了诗人小马的玫瑰色赠诗。这诗是否能跟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相媲美,可惜大家没能一饱眼福,据说就有“你是一树一树花开”的诗句。
尽管,班主任老师一再强调,一心不能二用,要以学习为重,不能分心,可这厕所沙龙,还是越来越红火了。
2.
我们四位“瘸腿生”,瘸的都是数学和英语。上次高考,我的数学考得可怜。英语自打上高中就没学过,全校唯一的英语教师蒋允,是下乡知青,早已回了青岛。英语没救了,来校“回炉”,就巴望能把数学成绩提起来。
八级一班班主任,由数学教研室主任董世荣老师担任。这位曲阜师大数学系的高材生,水平高、要求严,还是我初入高中时的班主任。在他麾下,出了多名在国内外小有名气的数学专家。到董老师的班里补习数学、语文、政治,正中我们四人的下怀。
出师未捷遭击顶,因不熟悉一班的课程表,头节数学课就迟到了,我们四人被堵在门外。相邻班级的老师敲门帮求情,未果。这当头一棒,教训了我们,无论什么课,都得按时听讲。数学摸底考试,当然数我们最惨,而我又是四人中的“垫锅菜”,被点名罚站,引来无数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让我像做贼被抓现行似的,浑身冒汗不已。
毕竟是老班主任,这位身材不高,却篮排球、跨栏、短跑样样在行,导演、编剧、表演样样精通的董世荣老师,一开始就成了学生们崇拜的偶像。我这次来复读,其中就有他的鼓动撮合。把我们拒之门外的当晚,董老师走进厕所沙龙,特意给我们辅导数学。他嘱咐我们,要先易后难,每次考数学,能保证基础题目不丢分就行。又叮嘱我,只要数学考到30分,上大学没问题。董老师的一通打气,像给我们四人打了鸡血,让我们重新振作起来。最后高考数学成绩,除我和诗人小马险没及格,少伦兄和吴夫子,都考了60多分。
五根手指不一般齐,数学上的“垫锅菜”,却也有让同学称羡的长处。我和诗人小马的语文,少伦兄的政治,每次抽考都会领先不少,这归功于大帅哥庄金安老师。
庄老师是留校毕业生,是校长伯乐钦点的将。他人高马大,白净文雅,是学生们公认的帅哥。别看他仅有高中文凭,他的学识,他的教学,那是公认棒棒的。他以语文课本做主线,组织同学们从报刊搜集大量精美文章,印成辅助教材,无偿分发给同学们。他精心修改学生作文,有时写的批语比学生作文还长。他把优秀的作文,推荐到校广播站播出,再编辑油印成学生精品作文选。我的记叙文《秋》和议论文《谈改造我们的语文学习》等十多篇作文,在校广播过,有四五篇编进了学校的作文选;还有两篇由庄老师推荐,选进了全县中学生作文选编。这极大鼓舞了我和同学们的学习热情。
事过多年,有位比我低七八年级的李学弟,他在某大学任教授、教务长,酒桌上出题目,说能完整背诵出我过去的作文《秋》。看我狐疑,有同学便建议,李学弟每背诵出一段,我就陪一杯酒。结果,他完整背诵完了,我也趴在酒桌上了……
冬天,北风呼号,大雪封门,厕所班里的气温,也跟室外没了差别。起始,大家每人一个被筒儿。太冷了,便两人合盖一床被,彼此抱团取暖。屋小没法生火炉,上课伸不出手来,即使穿着棉鞋,双脚也冻得像猫咬。诗人小马于是发明了灯泡暖手法,可一只灯泡,也只能四人轮流着暖手。
可爱可敬的魏老师,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一边拿嘴哈气暖手,一边拿粉笔在小黑板上,凭记忆画出各大洲大洋的地图。魏老师毕业于山东师大地理系,业务精湛,讲课从不翻课本。无论世界地图,还是中国地图,都烂熟于心。为方便大家记忆,他把各国的首都、物产,编成顺口溜。诘屈聱牙的地名,不一会儿就能记住。复习每一章,他都会根据往年考过的范围,指出今年可能出题的重点。待我们高考时,关于南美洲气候、物产的12分论述题和填写东南亚国家首都、城市名字的10分题,都让魏老师猜中了。我们四人的地理成绩平均85分,少伦兄的地理甚至考了92分。后来,大家把魏老师奉为“神人魏诸葛”。
大家在小屋里冻得实在不行了,魏老师就建议大家跺脚5分钟。咚咚咚咚,声音传出去,不久门窗上就贴了无数好奇的脑袋。实在熬不住了,魏老师建议出校门跑步取暖。大家在前头跑,魏老师穿着黑褐色大棉袄在后面追。有人向校长报告:魏老师跟学生打架,厕所班的学生跑掉了……
3.
饥寒从来相伴生,厕所沙龙再红火,也难掩生活的窘迫。这儿的饥,不是吃不饱,是吃不好。
每当周末回来,背上母亲辛苦摊好的煎饼,还提着咸菜疙瘩。倘若母亲有空闲,会把咸菜切成细丝,放进玻璃罐头瓶子,倒进点酱油香醋,再加上点姜末香菜,那就是上等的菜肴。可做着一家人吃食的母亲,哪会时常有这空闲和耐心?厕所班里,几乎奉行共产主义,有啥好吃的,一起分享。周一周二,有细粮细菜,周三开始啃咸菜疙瘩,周五往往是咸菜也成了奢侈品。偶尔买了几块臭豆腐,放在玻璃罐头瓶里,倒上点凉开水,拿筷子搅成糊状,蘸煎饼吃。买半斤酱油,倒进开水泡煎饼的碗里,也香气扑鼻。
厕所班也并非全是素食主义者,就曾有人偷偷开过洋荤,这还是等我们参加完高考,才知晓的。
吴夫子说,他曾傍晚去校北面的菜园,偷摘过西红柿,西红柿还是青的,吃得当晚就闹肚子,跑了厕所无数次。初夏时节,年长的少伦兄,时常怀揣煎饼走出校门。他一人躲到校园西侧的小河边,抠螃蟹,摸青蛙,拾来树枝柴草,烧着吃。虽没盐没油,那见火就红的螃蟹,好吃极了!还有那烧熟的青蛙腿,又嫩又肥,好解馋。河边还有薄荷、水芹菜,都可以河水里洗洗,卷进煎饼吃。怪不得我跟吴夫子面黄肌瘦,几乎三根筋挑着个头,而这少伦兄却是红光满面,原来经常偷偷摸摸去拿野味补充营养,真不够哥们儿!今天想来,还对他羡慕嫉妒恨呢!
后来,据少伦兄回忆,我也曾跟他去河边看过他两次烧青蛙,但看着太残忍,以后就不再去了。再后来,每当少伦兄去小河边搜寻,聪明的青蛙们便循声遁去,只有呆笨的螃蟹沦为少伦兄的美餐。
……
那年的厕所班,高考升学率百分之百。这得感恩原七贤中学的领导和老师们。
张少伦不愧学兄,考进了曲阜师大政治系。毕业后,先在乡镇党委任职,后到培养干部的党校做了领导。从上学到做官,还是那副逢难就会拔刀相助的痛快脾气。“咱当官不适应,教学还能通四六。”他偶尔也会谦虚一把!
偏爱历史的吴夫子,大名吴永庆,天遂他愿,考进了山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后来回故乡第一中学,直做到历史教研室主任。他还是那副三头牛拉不回的耿直性格,却桃花运当头,深得我们的老教研组长刘月太老师的青睐,经悉心考察和全面考验,感觉值得托付,把漂亮贤惠的二女儿许配了他,让我等羡慕不已。
我上了昌潍高等师专,后来的潍坊学院,是最没出息的一个。
诗人马现光老弟,在校“回炉”时就不甘寂寞,组建诗社、文学社,却阴差阳错,录取进了卫生专科学校,毕业后做了市里的一名防疫官员。可他诗性未泯,不几年,就在本市乃至省内的报刊频发诗作,据说那是朦胧诗,反正我们急得抓耳挠腮,也读不懂他喜欢谁谁谁,还是讨厌谁谁谁。假如他不这么朦胧,那崇拜他的班花,或许早如愿以偿了。估计是那朦胧扭捏的诗行,耽误了他的爱情表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