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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岁月流沙
2023-06-19 10:42:00  来源:检察日报

  从居延海到达来呼布约有40公里的路程,沿途的旧时风光,时隐时现。在古老与现代文明的对视中,历史从来都无言而深邃。

  达来呼布镇东南约19公里处,是唐代的大同城(又称“马圈城”)遗址,城址在黑河故道右岸。回字形城址由内外两道城墙组成,夯土墙残存虽已不多,但墙基明晰可见。诗人王维、陈子昂都曾在此驻足并留下诗墨华章。在这里,随处可见的残片碎石都刻满历史的印迹,风中飘过驼铃之声,点缀着黄昏时光的寂静。

  站在黄土夯筑的残缺城垣四野眺望,在连绵起伏的黄沙之间,达来呼布、古日乃、哈拉浩特、哈日布日格德音乌拉、苏泊淖尔、赛汉陶来、温图高勒、巴音陶海,这些陌生、拗口而透露着神秘的名字,伴随着镜面般的弱水河直到巴丹吉林深处的居延海——它们和历史上的丝绸之路紧密相连,让身在阿拉善高原的我们,与历史文明仅隔着一步之遥。

  1.

  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王维在此写下脍炙人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唐朝将安北都护府迁至大同城后,从军至大同城的诗人陈子昂上书建言,阐述大同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并写下《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居延海树闻莺同作》等壮美诗篇。

  徘徊在大同城遗址之外,陈子昂的千古名句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边地无芳树,莺声忽听新,间关如有意,愁绝若怀人。”透过一片随风摇曳的梭梭、红柳和胡杨林,我看到了弱水河——那戈壁大漠的孤独行者。

  一行大雁南行,渐渐消隐于澄澈的天际。那些残缺的土台,在秋色中愈发的落寞与萧瑟。天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居延海,如果没有云彩,一定是静影沉璧,气韵庄重。此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已不复存在,鲜衣靓车只是沙漠的点缀。

  只有夜晚,只有达来呼布的夜色,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孤立的敖包与芦苇丛中的鸥鸟,在不动声色的星光下,在河流的怀抱里,与陈年往事守望相依。

  2.

  达来呼布是额济纳的旗府,蒙语意为“大海的深渊”,来自冰山雪线的弱水河,流到这里分成17条支流。那些弯弯曲曲的弱水分支,仿佛血管一样,把它和40里外的居延海紧密相连。

  每年秋月,当第一场秋霜凛然落地,总面积8万多亩的胡杨林一夜之间由绿转黄,金色的树叶衬着湛蓝的天空于风中婆娑起舞。那强烈的反差,鲜明的影调,亮丽的色彩,足以令任何文字苍白无力。

  我抵达达来呼布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透过车窗,我看到道路的前方,漂浮着一片璀璨,恰好与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斗遥相呼应。临河而建的街道上,新式楼房,拓宽的马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乃至更多的商铺一扫平时的冷清,热闹非凡。经济建设的脚步如此强大,一个城市的瞬间改变,足以让过去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瞬间看到一种惊艳的辉煌。

  循着悠扬的音乐声,我来到一家具有民族风情价格小贵的民族餐厅,在满是烟味和羊肉膻味的桌边坐下,点了烤羊腿和一条据说是居延海的鲤鱼,品尝了一顿进入沙漠以来最美味的晚餐。

  餐厅很大,靠近舞台的两边摆着落满灰尘的音箱,台上立着麦克风架。舞台上正在演出,有民族歌舞,马头琴独奏,顾客也可上去互动。一位蒙古族歌手先演唱了一首草原歌曲《鸿雁》,声音沙哑而略带磁性,哀怨而富有沧桑,在马头琴忧郁的伴奏氛围里,表达出一种生命深处的低吟,婉转绕梁。接下来他又演唱了一首蒙语歌曲《敕勒川》,浑朴的歌声,像蓝色的天空,深远得让身在异乡的人,漂泊的灵魂得到安慰。

  歌声里,划破多少幽怨,牵来多少乡愁,两曲下来,歌手的眼里跳动着泪光。

  在漫长的岁月中,土尔扈特人作为一个流动漂泊的民族,居无定所,完成过一次至为悲壮的民族大迁徙,历经九死一生回到祖国的怀抱,定居在弱水河畔。那种伤感痛楚,那种对家乡的感情和浓重的乡愁,就自然地融入到他们的歌声和血液当中,并让在场的听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沉浸在歌手与马头琴忧伤的韵律中,每个人都感觉时间太过匆忙。在房东电话的催促下,我们无暇看完全部演出就匆匆作别。

  斯时,小城已流光溢彩,灯火明亮。

  3.

  时值旅游旺季,酒店早已是一房难求。在紧靠弱水河边的一个牧民新建的安置小区里,我找到出发前预定的住处,那是政府为牧民新建的复式楼房。

  房东是一位慈祥的老额吉。她告诉我,她的老家原来就在宝日乌拉,当年搬迁的时候,她只有14岁,对“家”的印象就是在不停搬迁,从一处到另一处,一直在寻找水源充足的地方。那次迁移前后历经12年,旗政府从宝日乌拉嘎查先是搬到建国营,之后又搬到达来呼布,“三易旗府”由此成为额济纳人民支援国家建设的动人佳话。

  稍事休息,我们走出小区,来到弱水河边胡杨林景区东门的二道桥上熟悉环境,观赏夜景。这是景区的入口,我们将在第二天从这里购票进入景区。

  此时,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一轮明月恰到好处地高悬在城市上空,为这座塞外之城洒下一地清辉。这明月,照过秦时的宫阙,也照过汉代的营帐,但在今夜,既无“九月寒砧催木叶”的悲凉,也无“羌管悠悠霜满地”的凄冷,此时此刻是那么妩媚,那么轻柔,仿佛带我回到故乡的河边。

  桥下,河水北上,奔流不息,在西北戈壁的荒凉孤寂中,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伟力和人类的壮举。“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这条以孤独为伴的生命之河,从出发开始沿途一直陪伴着我们,让我感受着大象无形的深邃。

  4.

  历史的记载常常充满着百感交集。

  位于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偏东方向约22公里处,是黑城遗址,蒙古语称之为哈日浩特,这是古代北境现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一座古城遗址。这里是西夏王国军事、经济的大都市,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残高约9米。城西北角建有5座覆钵式喇嘛塔,旧有的街道和主建筑依稀可辨,四周古河道和农田的残貌仍保持轮廓。无情的沙漠将这里吞噬,黑城里面究竟埋藏有多少珍宝,历代打捞未果,终成难解之题。同许多沙漠戈壁上湮没的城市一样,黑城消亡同样是因为水源的枯竭。

  历史上,居延地带既是中原农耕民族与西北游牧民族交流的窗口,也是冲突的最前沿。广袤的地域战事不断,它那苍老、脆弱而又贫乏的肌肤之上,布满了太多的负重与血腥,承载着一段段刀光剑影、气势磅礴的历史记忆,无比厚重地被载入悠悠历史。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纵横驰骋数千里,横扫草原,生获酋涂王,降伏匈奴万人;西汉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被匈奴单于三万骑兵重围,兵败汗山狭谷,尸横遍野;应天四年(公元1209年),成吉思汗发动对夏战争,铁蹄之下,黑城沦陷,西夏王国从此一蹶不振。

  公元1372年,黑城最终消亡,它的寿终正寝自然与元末明初的破坏性战争有不可分割的关联,但真正的原因是战争破坏了水利设施,破坏了几百年间形成的完美水系,把丰美的绿洲摧残得满目疮痍。特别是明朝冯胜将军与哈日巴特尔之战,最终改变了黑城的历史走向。

  明洪武五年,冯胜将军率部面对元军坚固的防御工事,久攻不下,不得不命部下,在弱水上构筑一条数百米长的拦水坝,断绝黑城水源,守城官兵饥渴难忍,最终弃城而逃。

  现代考古学家证实了这段历史。如今,旧河坝的遗址,沙坝长约千米,宽数百米,坝高二十余米,几百年后,坝上已长满了胡杨树、灌草,成了一座固定的沙丘。这次战争明朝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也破坏了良好的生态水系与水利设施,使得一大片绿洲消失在沙漠之中。

  “怜君此去过居延,古塞黄云共渺然。沙阔独行寻马迹,路迷遥指戍楼烟。”一座被流沙半掩的黑城曾有的繁华旧梦,万人空巷的景况已随风散尽,丝绸之路的来往商旅行踪不再,黄尘古道湮没在茫茫沙海,悠扬的驼铃声成了历史的记忆。古人一定不会想到,今天,会有一座新城拔地而起,繁华茂盛。

  夜阑听风雨,冰河入梦来。清清的弱水之水,静静地从河床流过,流过的当然不仅仅是水,也是绿色希望,生命之源,更是人类期盼的绿洲。

  5.

  胡杨林景区大门已经关闭,门卫是一个身穿迷彩服的湖南小伙子,听说我们来自海南,破例开门允许我们进入,近距离感受一下胡杨林的夜景。

  在暖黄色射灯的烘托下,胡杨林树影婆娑,金韵斑斓,幻化出海市蜃楼般的辉煌,呈现着一种空灵朦胧的震撼之美。同行的几个人忙着拍照,我一个人独坐在胡杨树下,静静地感受着沙漠的脉动。

  此刻我的周围,高大的胡杨满身皲裂,干燥的表皮像是岁月的脸,飘零的黄叶轻轻地落在我的面前,下落的姿态优雅而从容。脚下的沙子冰冷如玉,清凉直达内心,不禁想到《冰山上的来客》歌词里唱的“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顿时,感觉到肆意和洒脱。这时候的我,仿佛一只树叶一样的船只,在静止的汪洋之上,在无意识或者梦境之中,完成一次生命的旅行。

  我身旁不远的地方,弱水河正淙淙地奔流,传递着高原积雪融化润泽万物的温情。它在千年的岁月里催生着沙漠的枯亡与荣旺,毁灭与新生,让历经衰败和枯竭的居延海得以延续绵长的呼吸,让这里的生命在几经湮灭后得以接续和蜕变,复活与再生。

  或许,只有出入过岁月流沙,才能真正懂得对于河流的依恋,才能理解那种融化在血液里的感恩。

  河水无声地抚摸着灯火迷离的河岸,也触摸着我的思绪。眺望河对岸那座孤独的黑城遗址,我的眼前,不再是往日里百尺之高的烽火城楼,也不再有凄清孤苦的羌笛吹月、瀚海悲秋。那曾经见证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古战场,已经拂去旧时的黄叶与飞雪,变成春风初度的再生之地。

  弱水河啊,弱水河,你古老的宿命正渐渐淡去,而焕发新彩的篇章,才刚刚开始……

  编辑:综合管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