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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药的藕节
2020-10-12 16:14:00  来源:检察日报

  我的家乡湖南溆浦产藕。当年买藕,只能整根整根买,而溆浦县隶属的怀化市区不同,卖主会按买主的要求掰断一节节藕,再将两头的藕节削掉,净菜上秤。

  南方一年四季都不缺藕似的。有一年年初,每隔一天我得去一公里之外的迎丰市场,寻新鲜的藕节。

  第一次去,我在藕摊前磨蹭了很久,最终鼓起勇气跟摊主说,能不能到您这找些藕节?老板看了我一眼,噢,你随意拿。我如获至宝地蹲下拾散落在地的藕节。只听他问,你找藕节干什么?入药。他不解,这个可入药?嗯。他递过来一个干净塑料袋,拿这个装吧。

  我把藕节送到香洲路上的春和堂,那里每日熬着不同的中药,其中有一罐药,自那天起就等着我的藕节。春和堂的郭医生告诉我,你这藕节可用两天。我赶忙讲,我每隔一天去捡一次。

  要配新鲜藕节的药方,是时年八十多岁的老郭医生开的。之前,一直是小郭医生开。因为吃了一周药,病人只控制住了血尿,尿蛋白还是两个加号。小郭只得电话请教他远在黔城的爷爷。

  那会儿得天天吃中药的,是我刚满十岁的跑儿。

  跑儿七岁前甚少生病,他从没进过医院。2002年暑假快结束时,他随我到市里探班,还参加了我同学老五的婚礼。跑儿在婚宴上大吃特吃基围虾,从我这桌吃到他父亲那桌。周日晚他随我回县,没见异常。周三我下班回家,我爸说,你看看怎么回事?跑儿这两天无精打采的,今天大腿上还出了血点。我“哦”了一声,被蚊子咬了?爸说,不知道啊,给抹了皮康霜,没见好转。你要不明天带他到医院看看?

  那时我工作忙得翻跟头。从孩子出生起,父母就帮带孩子。我偶然带孩子出去玩,人家总玩笑,你哪像个妈呀。我也乐得清闲,孩子怎么大的都不知。

  我问孩子,你哪儿不舒服?孩子耷拉着脑袋:一身酸痛。

  我忙给他爸打电话:跑儿一身酸痛,腿上有红点。他爸讲,可能是跟我去健身房玩累的?我问,要不我带他去县人民医院看看?他沉吟片刻:周末你带来,我们去三医院小龙那看看。

  小龙是我们高中同学,市三医院的大夫。

  捱到周五晚带跑儿去市里。周六一早,小龙帮挂号了一个西医门诊。医生一诊断,过敏性紫癜。我们闻所未闻。医生说,找不到过敏源,先弄点中药吃,观察两天。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答,要不肠子出血,要不变成紫癜性肾炎。

  怎么突然得了过敏性紫癜?会不会基围虾过敏?他那天吃了很多基围虾!他爸摇摇头,不会吧?他以前又不是没吃过。我说,难道是前一次我忙,你把跑儿带到怀化,天天带他吃盒饭,餐馆的油不好?他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明早去看中医,我朋友峰的妈在怀仁坐诊。

  次日一早去家附近的怀仁大药房。峰妈说,中药里配点犀牛角试试。

  两天过去,犀牛角磨粉还没磨完,孩子不见好转。峰妈也急了,去医院做个尿蛋白检查吧。

  就近去了市一医院,检查出来是紫癜性肾炎,尿蛋白两个加。才两天,就发展到紫癜性肾炎了!当即住院。主治大夫说,这病查不出过敏源,得靠打激素。

  一周后,孩子病愈。出院当天是他七岁生日。我们带他去影楼,拍出来的照片前所未有的胖乎乎。

  医生嘱咐,孩子至少得休学一年。我和他爸像呵护玻璃人一样,不给他学习压力,不给他报特长班,定期带他去医院复查。他看起来完全康复了。我们逐渐放松警惕。两年过去了。一个周日下午,我爸急匆匆将跑儿送回:他脚上又起红点,会不会是老毛病?我和他爸慌了,急忙带去医院。尿蛋白三个加,血尿。

  住回儿科。新的主治医师口气沉重:这回是肾炎复发,恐怕激素也无济于事,先治一周试试。我俩天天在医生值班室翻厚厚的医书,心慌意乱。一周后,尿蛋白两个加,血尿下不去。主治医师无可奈何:要不出院吧,找个老中医看看。

  我联系了在省中医院工作的发小白莲。她说,这个年你别打算在家过了,做好陪儿子来住一个月院的准备吧!

  没两天,姐姐的老同事紫烟打我电话:听你姐说跑儿得的肾炎?你去香州路的春和堂找找老郭医生,当年我女儿也是肾炎,住院没治好,别人介绍了郭老,他给治好的。

  春和堂离我家不过百余米,以前常路过。坐诊的是二十大几的年轻人。一位中年人忙前忙后的在里间煎药。

  我问,老郭医生呢?中年人道,我爸去黔城我弟家住去了,要过一阵子回来,我儿子现在坐诊,是他爷爷一手带出来的,省中医学院毕业。

  原来他是老郭医生的儿子,大家都喊他郭医生。

  一周后,跑儿的血尿控制了,尿蛋白还是两个加。郭医生说,不要紧,这周要换药方了,我儿子专门打电话找老爷子问诊。新方子要配新鲜藕节效果才好。

  我着急了:我不可能天天买藕吃,到哪儿找藕节?他笑,怀化卖藕兴削掉藕节卖的,藕节一般不会马上扔,你去要,都肯给的。

  我硬着头皮去迎丰市场寻藕节。等我第二次、第三次去,卖藕的中年人每次把藕节用塑料袋装着,一见我去就喊,藕节帮你捡好了。

  吃了一周老郭医生开的中药,跑儿的尿蛋白总算正常。老爷子有一次回女儿家小住,让孩子去把脉。药方每周在调整,藕节似乎没停过。一次孩子的病情有反复,我们还跑了趟黔城。老爷子帮跑儿把脉,宽了我们的心:无碍,再巩固一阵子,应该彻底好了。

  这一巩固,差不多十个月。

  多年后跑儿承认偷倒过药,实在喝怕了。他说,我只倒过一两回药,知道药贵,妈妈找藕节也辛苦。

  其间,我去江苏南京司晋督警衔晋升培训一个月,找藕节的任务由我母亲和我姐接棒。那年秋天,郭医生传话,老爷子说药可以停了。

  时隔十一年,我实在记不住到底捡了多久的藕节。

  从第一次捡藕节起,我不再当甩手掌柜,蜕变成了一个心细如发的母亲。

  跑儿今年大学毕业,健康灿烂。他常说,妈,很多同学都羡慕我,有一个漂亮的作家妈妈、警察妈妈、最疼我的妈妈。

  那天我回溆浦路过菜市场,看到一担新鲜的莲藕,不由自主地蹲下来买。卖藕的问我,你要哪节?我才知溆浦也兴一节节地卖了。看着他熟练地削下藕节,猛然想起当年捡藕节的事来。

  春和堂仍在,我偶尔进去串个门,我们送的锦旗还挂在墙上,里间终日飘荡着药香。我问起老郭医生,郭医生告诉我,老爷子早几年病故了。我心下一凛,跑儿何其有幸啊!

  我更是时常想起重复过N次的场景——我曾固定奔波在那一公里间,谦卑而虔诚地取走摊主早早备好的新鲜藕节。

  (申瑞瑾 作者单位:湖南省溆浦县森林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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